Wednesday, September 30, 2009

安•兰德,奥巴马时代,及其他(六)

世界是复杂的,人类社会更是多彩的。但是有人却试图用一个简单的标尺来衡量一切,用黑白分明的简单矛盾对抗来诠释这一切。当这种试图只局限于学术域时,它是健康的。但是如果有人采用通俗文化的形式向大众灌输,鼓吹以某种极端方式将其付诸实践,其潜在后果就可能极其危险的。在近现代历史中,这种凭书斋中推导出的理想公式来改造世界的试验已不止一次了,兰德主义者不过是其中的一例而已。在学术领域,人们对她的客观主义哲学兴趣了了,评价也不高。她的忠实听众大多是哲学思考并不深的普通人。正如许多兰德主义者所承认的,她的书主要是为非知识分子(under-interllectual)写的。普通美国人的传统思维在很多方面与兰德是很一拍即合的:强调个人责任、非黑即白的简单思维、对于英雄的崇拜,等等。如兰德一样,在许多美国人心目中,美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就是十九世纪式的自由资本主义时期,最完美的自由资本主义就应完全基于彻底的自私自利的原则。正因如此,兰德的思想在美国的普通民众中有很强的草根性,尽管她的立论基础与大多数美国人那强烈的基督教信仰相悖。在兰德去世二十年后,在作为她最著名崇拜者之一的格林斯潘都以行动背弃了客观主义经济原则后,随着奥巴马加入选战并最终入主白宫,兰德主义者居然再次兴起。

作为民主党新生代的领军人物,奥巴马的竞选纲领、执政理念,再加上其独特的种族、家庭及民权律师的背景,使他当仁不让地成为包括兰德主义者在内的极右派的痛恨与攻击对象。我那位兰德主义者朋友对论奥巴马的第一句评论就是:"共产分子!"在最近的9.12示威中,更有人不知所云地将奥巴马比为纳粹。奥氏有如此福气,居然可以同时戴极左与极右两顶帽子!其实奥氏不过是中间偏左而已,他在兰德所痛恨的传统产业工会分子(也包括警察、教师工会)、蓝领工人中的受支持率远低于希拉里。在对于奥巴马的攻击中,很大一部分是源于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在种族、文化偏见方面,兰德是不输他人的),以及近年来激剧恶化的党派对立。这些是既无需批驳,也无法辩出是非的,不值得浪费笔墨去讨论其源由。但是在所有反对声浪中,有两点却还是有一定根据的,即政府对经济的干预以及对弱势群体的扶持。

正如兰德主义者所指出的,政府对市场、经济的干预的结果经常与预期相距甚远,甚至相反。但是,全球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已经发展到了一种与政府行为难分难解的地步。在空前的经济危机面前,如果政府放任不管,那么后果大概会比三十年代的大萧条还要严重。这可能的混乱、崩溃与饥馑的危胁是任何一个现代民主政体所不能容忍的。市场经济的生命力是旺盛的,但战争、强权的生命力更旺。在市场完成自身调整之前,世界很可能已经陷入了另一次大战的泥潭。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次大危机的最直接推手就是格林斯潘为了维持虚假繁荣而长期所推行的利率政策。当这种政府干预给“兰德”主义者带来滚滚财源时,他们是无暇抗议的,什么自由市场规律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但是当吞噬一切的危机来到时,当大家都面临恐荒时,纾解恐慌的政府干预行为却在他们眼里成为一种罪恶。如此门徒,不知兰德女士是否要在坟墓中打滚了。其实,奥氏政府对付金融危机的政策与布什政府政策的应急措施并无本质区别,最多是五十步与七十步的差别。问题的关键在于,奥氏政府是否会将其一系列应急措施推广到危机过后。在这方面,由于其左派背景,奥巴马无疑是有这种倾向的。但是,如果反对派只是对其所有政策一概反对,恐怕只能适得其反。

正是因为兰德在立论基础上的偏颇,尽管她尽情为自由资本主义讴歌,她的所鼓吹的原则、行动却实际上与现代资本主义格格不入。在小说《阿特拉斯耸耸肩》中,兰德让高特成功地说服了世界上的顶尖资本家们以集体罢工来对抗盛行的集体主义思潮。同为古典自由主义者的经济学家斯库森(Mark Skousen)指出,这一情节本身违反了商业运作中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即在体制内寻找机会以获取最大利润。现实中的商人更关心的是妥协与成交,而不是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对抗。可以说,一个真正的商人是即使在绞刑架下也会把绞索卖个好价钱的。

兰德主义者将自己视为可以主宰命运的超人,藐视任何弱势群体,鼓吹社会达尔文主义。与之相反,现代自由派则以帮助弱者为己任,热衷于为保守派人士所诟病的Affirmative Action 政策。奥巴马是民权律师、社区组织者出身,似乎更有当代图希先生之嫌,尽管在这方面他的实际作为远不及参议院肯尼迪的十分之一。令人略感欣慰的是,当奥巴马谈到黑人家庭的普遍问题时,他更强调的是父亲的责任,而不是一味强调社会的歧视。

面对上帝,一个人一方面应该对自己的行为、选择负全责,另一方面,也必须承认自己的有限、渺小,作为社会的有机一份子,每个人对于社会也有自己应尽的一份责任。这既是神的要求,也是人的本能的一方面,而不是简单的利他主义。这两份责任都不是契约性或是双向的,而应是无条件的、单向的。任何一个政府,应有立法规定个人最低责任的权利和义务,却无法、也无权作为一个有效的强制执行者。这是线性思维的兰德主义者所不能理解的,也是现代自由派所不同意的。关于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各自在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的作用,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有一点每个人都可以自问:如果你和周围人的关系完全是维系在商品等价交换价值上,那么你希望有什么样的家庭、朋友,这样的社会会持续发展吗?

兰德主义是一面镜子,当你用他来照近处的自己的时候,它是积极的。而当你试图用它来指责远处的他人时,结果就未尝可知了。我尊崇那天才的建筑师洛克,但是又有哪个兰德主义者,包括兰德本人,对人、对己能如洛克一样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