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完了,网络上关于作者的争议却还在发酵。每当这件事似乎要在人们记忆里淡去的时候,或者批评者又挖掘出了新材料,或者是某位大牌支持者发表一番自己不知所云的高论。网络上就会热闹一番,正反两方随之又进行新一轮的拉锯战。批评者一如既往是网上愤怒的草根阶层,和一些不太著名的记者、作家、博主。这一方的成份缤纷多彩,既有温文尔雅、有理有据的论证者,也有过激、粗俗的人身攻击的无耻之徒。某些抨击言语的激烈,确实是可以用“语言暴力”来形容。而支持者却是非常单一,基本上是赫赫有名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以及著名媒体的记者,这包括了大名鼎鼎的记者Harold
Evans爵士和《纽约时报》专栏作家Joe Nocera,几位著名电视主持人,如John Batchelor, D. G. Martin等,当然,还有美国的图书馆协会。
在支持者看来,既然批评者当中有那么多的丑恶言语,那么所有的批评就都是邪恶的,反对这部回忆录,就是反对反思文革、支持不人道的计划生育政策,就是对中共统治的支持,因此必定统统是中共收买的网上"水军"。对于此类人,不论身在中国,还是在新大陆,其意见都可以用鼠标轻点忽略。作为自由世界和人类良心的代言人,他们自然应该站到文革、中共统治“受害者”的一方了,站到道德的“高地”上。
但是,这本书真的是对文革记忆的回忆与控诉吗?如果真正读过这本书,而不只是读书摘的话,回答会是:“非也。”
尽管此书对于中国生活的描述占了一半左右的篇幅,但其中真正属于文革“苦难”经历的描述,仅集中于作者从上海回到南京的最初阶段,包括烧日记、吃忆苦饭、抢洋娃娃、挨批斗坐喷气式和后面提到的轮奸事件。尽管氛围被描述渲染得非常恐怖,但除了轮奸事件外,几乎提到的每个“痛苦”经历都缺乏可信的、合乎逻辑的细节描述,自相矛盾,后续发展又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似乎转眼就由地狱进入天堂了。比如,一方面,作者被红卫兵警告不许乱说乱动,似乎是在集中营或者监狱;另一方面,却又可以自由地四处游荡、玩耍,甚至在回南京后不太久,就可以随着串联的人群乘火车去上海。一方面,自称是受迫害者;另一方面,却又能当班长领导去那“迫害者”。一方面,五年里没有任何大人管、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另一方面,却每天有神秘食物在门前出现,不愁衣物,还会管理家里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收入、消费。对于文革后七、八年生活的描述,则干脆连象征性的迫害都没有了,几乎就是《祖国的花朵》或者《幸福生活》的翻版。记述的只有《列宁在一九一八》和“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而没有《山楂树》下的情歌。这就是这本书的怪异之处。
不可否认,作者所记述的很多事情都或多或少有真实的个人经历或者历史大事件在背后。书中某些荒腔走板的描写,比如上海六月需要穿毛衣、红卫兵富裕得可以把毛衣随便赠人、多次对于军靴的描述,等等,都可以归咎于不谙中国国情的代笔者自由发挥。也许,就如作者后来所声称的,她只是向代笔者交代了一个大致的故事框架,剩下的就由代笔者到网上搜寻细节来填充。但重要的是,此书以自传的形式,最终展现的却完全是一段被扭曲的历史。这有点像文革前后流行的两样东西:万花筒和哈哈镜。将一两小片彩纸放进去,看到的是五色斑斓的世界;走进哈哈镜室,胖子变成瘦子,矮子成巨人。对于这种笔法,英文中的spin一词,也许是最恰当的描述。
为何要如此写自传?作者是不会正面回答的。当文革发生时,作者只有八岁,最"惨痛"的文革经历基本是在八岁到十岁这个阶段。孩子的记忆是有选择性、易夸张的,细节或者遗失,或者被想象扭曲。而这一记忆则又经过了领导才能训练班的心理催眠诱导和代笔者的生花之笔,结果可想而知。但这是自传,不是小说,没有思绪天马行空的自由。另一方面,在书中,作者多次提到她的化解危机之道:在强者面前,展现自己女性弱者的软弱的一面。这个策略,既应用在文革中,也用在了后来的商场中。无疑,也用在了现在知名度的推销上。
作为不了解中国那段痛苦历史的西方读者,在读了这样的描述后,很可能感到文革是多么的罗曼蒂克,就如“五月风暴”中法国红卫兵的想法一样。照此逻辑,如果一个人没有作者那特殊的被轮奸的经历,那十年的洗脑教育和对人性、心理的摧残似乎也微不足道,自由世界的一线曙光就可以让它们的后遗症如晨霜般消散。对于迷恋于异国情调奇闻轶事的读者,真实与否是不重要的。许多支持者声称,不论内容真实与否,它是一本“励志(inspirational)的好书”。也就是说,只要政治正确、鼓励人向上,其他就可以不必计较了。对于那些中共的真正支持者,当他们读完这本书后,也许会和作者的支持者一样殊途同归,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文革之路如此"撒满玫瑰",那么即使有刺,多走几次又何妨?对于那些真正经历过文革,而不是“青春无悔”的人们,这是一种何等的嘲弄。
当然,这本书只是一本个人的回忆录。在一个自由的社会,只要不违反法律,每个人都有受宪法保护的言论自由。尤其是对个人的生活经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叙事权。一个普通的华人没有在中国文革问题上教育、启蒙西方读者的义务,每个西方读者也有选择是否相信、阅读的自由。书看到一半,我自问,如果是偶然接触到这本书,我会是怎样一种反应呢?大概在翻了几页后,我会摇摇头,将书扔到一边,一笑了之。但这次不同了,因为主流媒体参与了进来,并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主动站到了争论的一方。对于批评者们的刨根溯源的求真行为和“语言暴力”,我也认为实在过分。但当掌握话语权的作者、主流媒体的一副不屑一顾的面孔前,在这个网络评论昌盛的时代,我们还能期望感到被嘲弄的人们给出另一种反应吗?
我第一次听说此书此人,是在风雪交加的下班路上。NPR新闻节目特意强调作者“从未接受任何教育”和在文革中的"悲惨"经历,和与之相对照的在美国的IT行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大力向听众推荐此书。当时即惊讶于作者经历的特殊。再读传统中文媒体的报道,标题已然是“从女劳改犯到奥巴马的白宫顾问”。在随之而来的诸多电视、电台采访中,作者的文革经历、大学时关于虐杀女婴的研究、以及后来的成功,无疑是故事的三大卖点。这个故事非常符合当代西方的 rag-to-success (从贫困中成功)的口味,用某些读者、书评家的话,就是最好地体现了一个人经历苦难后的强大恢复力(human resilience)。没有那些苦难,成功的故事也就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因此,在所有釆访中,话题都是先集中作者在文革中的痛苦经历,尽管许多事情在原书中只是短短一句带过。其实,在某些电视采访中,主持人对于作者故事的前两部分也表示出某种程度的难以置信,这包括了哈罗德爵士和 D.G. Martin,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决定相信,将故事变为信仰,成为作者的坚定支持者。
关于文革亲身经历的记述,在美国出版了很多,最出名的无疑是郑念的《上海生死劫》(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记述了郑念在文革十年的经历,包括女儿梅平的被迫害致死。尽管也会有人对郑念回忆录中某些细节的准确性提出疑问,但其总体的真实性却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屈》的缘故,我将《上海生死劫》的英文版原书找来仔细地读了一遍。与读《屈》书时的笑口常开成对照,我的眼里时常充满了眼泪。在郑念的身上,我看到的是真正的生命力,在逆境下的顽强挣扎,对强权的藐视,对中共统治的透彻分析。但是,尽管真实得撼动人心,它缺少的是在新大陆的成功故事,对于这个连教会都讲求成功神学的高度商业化社会,似乎眼泪太多了。于是,渴望成功与励志的人士们,宁可去看那万花筒、哈哈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