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清晨的雨雾,城市的轮廓正在天际渐渐浮现。距上次乘通勤轮渡进城,大约已有两年多。这期间,我经历了失业、求职、长途通勤。在西郊上班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伴我驶过了漫长的通勤之路。尽管萨尔和迪恩的经历和冲动离我实在遥远,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我们都是在路上。
萨尔般的浪迹天涯是很多人在摇椅里梦想的“革命之路”。记得大学毕业纪念册上,对于理想的职业,好几个同学填的是“流浪”、“间谍”。几十年过去了,国安部密探可能会出一两个,但像萨尔般地潇洒走四方恐怕没有。激情是美酒、甜点,平淡、稳定却是生活的正餐。只是,在现代社会这部飞速旋转的大机器中,早已没有稳定可言。与萨尔不同,我们的在路上经常是身不由己。
自从搬到波士顿,五年里换了六次工作,但冲击最大的还是前年那次。那一阵子,望着窗外的森林,夏天、秋天似乎转瞬即逝,寒冬就在眼前。远在早春之时,敏夫兄曾夸张地跟我描述上次经济衰退时业内的惨状:"尸横遍野"。几个月过去,他的描述不幸再次成为现实,而他和我也均被裹胁其中。于是,那一天当里卡多问我能否愿去纽约短期帮忙时,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终于又要去工作了。那感觉大约像范进中举一样。想当年,不愿频繁到纽约出差是我离开那家公司的原因之一,但此时我却已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于是告别家人,把家事的烦恼留给妻子,上了开往纽约的大巴。
纽约的工作是纯粹临时性的。一开始是说只干三个月,以后每一两个月合同续签一次。续来续去,等到我最后辞职时,居然已干了八个月。由于在纽约、波士顿间来来回回,这八个月里,装随身用品的手提箱有一大半时间是放在办公桌下面。当朋友问我晚上睡哪儿时,我开玩笑说:“中央公园的长椅上!”中央公园是句玩笑,但确实有好多次是在长途车上过的夜,到了纽约已是凌晨,地铁上过夜的流浪汉们还正在酣睡。车上的乘客形形色色,华人、白人、黑人、犹太人、印度人,各色齐全;有游客、学生,有餐馆的打工仔、小老板,还有前去应聘的程序员。一天,在等大巴的队伍里居然碰上了前同事。原来他在随后一波的裁员中失业了,和我一样加入到去纽约打工的队伍。
长途车上的五六个小时是乏味枯燥的。除了蠕动的无际车流外,高速公路上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不过,与晚上的一人独处一样,这却是读书的好时间。
那段日子,读经又翻到了《摩西五经》,尤其以色列人在西奈旷野的漂流经历。作为耶和华神的选民,以色列人在摩西的带领下,出埃及、过红海,“流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就在眼前,却转回身,在旷野中又整整漂流了四十年,直到老一辈人几近全部消去,才得以进入迦南地。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最表面的原因是以色列人初对迦南强悍的原住民时害怕、气馁,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要求不该求的、当做的却不做,同时也还没有做好承受地土的心理准备。记述这段故事的《民数记》希伯来文原名是《在旷野》,因为行文起始是“在旷野... ...”。这旷野是以色列民反省、思过之处,也是他们清点军力、预备领受祝福的地方。相对于水草丰美的埃及歌珊城,西奈旷野是干旱、贫瘠的,人烟稀少,生活条件是严酷的。但是对于浩浩荡荡的以色列之众,因为有天降的吗那、岩石里流出的泉水,基本的食物、饮水并不缺乏。这四十年的漂泊,没有使他们精疲力尽或是衣不遮体。相反的,倒是磨去了在埃及四百年里养成的奴性,练就了人人的钢筋铁骨,在迦南列国面前不再发抖。
“旷野”是旧约、新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人们进入旷野,有的是主动的,有的则是被逼迫。以利亚前去躲藏的是具体的的旷野,巴比伦之囚则是抽象意义上的旷野。但无论何种情况,这旷野都是那永远的奔走之路上重要的中继站。在旷野中,是反思、选择和准备。旷野不是乐园,其中的寻找、等待是痛苦的,但是在旷野的尽头就是希望。当我把要去纽约的消息告诉老同学时,他送来一句话是:“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纽约是繁华、喧闹的,办公室干所在的SoHo,据说是波希米亚式生活的中心,再往前走则是美食林立的唐人街。工作之余,还可以跑到林肯中心,买张站票看演出。但是,对于一个迫于生计而离家到此的人来说,这大都市与旷野并无太大区别。没有时间顾家、没有办法接送孩子参加课外活动自不必说,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我更担心暴风雪可能给家人带来的不便。幸运的是,那个冬天雪出奇的少,路上的辛苦也远少于预期。渐渐地,我习惯了每周来回的奔波,以及那随身拖来拖去的小旅行箱。走在熙熙攘攘的上班族中,似乎自己也快成了纽约的一部分。早春时节,纽约城里有一个申请了很久的正式职位向我招手,工作也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面谈之后,我意识到我面临着一个选择:真打算长久留在纽约吗?没有太多考虑,我决定放弃这个机会。
终于,当盛夏即将结束时,我告别纽约、回到了波士顿,开始了我另一段在路上的经历。公司在西郊,离家六十英里,通勤路线贯穿整个都市区。路上的时间是漫长、无聊的。方向盘后,不能读,也不能写,只有听和想。NPR的早间新闻节目本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当每天早上要重复听三次,再好的节目也要觉得无法忍受。于是听书成了一个不错的替代。当入冬第一场雪飘落时,我开始听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尽管名为“垮掉的一代”,萨尔和迪恩的身上似乎并无多少“垮掉”(beaten)的痕迹。相反,字里行间传达出的倒是勃勃的心跳(heart beat)。他们拒绝传统道德的约束,拒绝责任,追寻的是“在路上”的那种感觉,一个没有终点的归宿。与同样在西行路上的Okie们不同,他们的漂泊并非为生计或环境所迫,而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当然,纽约、波士顿的流浪汉那些以地铁、涵洞为家,有很多也是出于自己对生活方式的选择,不过却不会有这等风雅。在农场的帐篷中,萨尔心中曾涌出一种崇高的使命感,要为苔瑞和其他的“小人物”们做点什么。但他到底还是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哪里是自己的归属,最终独自踏上了东归之路。但迪恩呢?这萨尔眼中曾经的“圣人”,似乎最终却是要告别那充满心跳的漂泊之路,寻一个宁静的港湾,归入前者眼中乏味的芸芸众生。
这让我想起了同样行在路上的另一类客旅。《希伯来书》是这样描述的:他们离开自己的本乡本土,长途跋涉、辗转漂泊,寻找一个更美的、天上的家园,而认为自己在世上不过是寄居者,是天路客(Pilgrims)。亚伯拉罕、摩西追求的是这样的家园。四百年前,五月花号上的乘客,从英国到荷兰、再到新大陆,面对寒冬、饥饿、死亡,始终所持的也是这样一个信念,相信一个应许。
从公司到家门口,基本就是听完一张光盘的时间。日复一日,行驶在滚滚的车流中,望着周围白色的群山、森林,听着萨尔兴奋地叙述着他的历险,想象着中西部原野公路上癫狂的一群,虽然身上疲乏,自己倒也不觉得。当没有暴风雪时,这每天路上的近三个小时,也是我的思想云游四方的时候。唯一遗憾的是没法用笔将不时冒出来的各种念头记录下来。终于,萨尔的故事要结束了,暴风雪也愈加频繁了,几乎一周两三次,同时我的老本田也开始不断地出问题。路上的近三个小时逐渐变为四个小时,这通勤之路变得越发艰辛。
农历新年的头一天,天上飘着小雪。天不亮我就开着租来的车去上班。在路上,我出来清理雨刷上的冰,却被自动锁在了车外的雪地里。当我把问题解决、赶到办公室时,五个小时已经过去了。那天下午,当我恢复了气力,坐在桌前准备开始工作时,手机响了。这是新年的一个惊喜,精疲力竭后的惊喜。于是,我告别了西郊,到了现在这个工作。
历时近一年多的长途通勤终于结束了,我又坐在了这轮渡的上面,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走进新的办公室,我注意到超过三分之一的工作台依然空着。这是否会是一个真正长久的工作?我无法预测,也无必要多想。无论如何,我都依然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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