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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y 17, 2011

在路上

透过清晨的雨雾,城市的轮廓正在天际渐渐浮现。距上次乘通勤轮渡进城,大约已有两年多。这期间,我经历了失业、求职、长途通勤。在西郊上班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伴我驶过了漫长的通勤之路。尽管萨尔和迪恩的经历和冲动离我实在遥远,但有一点却是相通的:我们都是在路上。

萨尔般的浪迹天涯是很多人在摇椅里梦想的“革命之路”。记得大学毕业纪念册上,对于理想的职业,好几个同学填的是“流浪”、“间谍”。几十年过去了,国安部密探可能会出一两个,但像萨尔般地潇洒走四方恐怕没有。激情是美酒、甜点,平淡、稳定却是生活的正餐。只是,在现代社会这部飞速旋转的大机器中,早已没有稳定可言。与萨尔不同,我们的在路上经常是身不由己。

自从搬到波士顿,五年里换了六次工作,但冲击最大的还是前年那次。那一阵子,望着窗外的森林,夏天、秋天似乎转瞬即逝,寒冬就在眼前。远在早春之时,敏夫兄曾夸张地跟我描述上次经济衰退时业内的惨状:"尸横遍野"。几个月过去,他的描述不幸再次成为现实,而他和我也均被裹胁其中。于是,那一天当里卡多问我能否愿去纽约短期帮忙时,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终于又要去工作了。那感觉大约像范进中举一样。想当年,不愿频繁到纽约出差是我离开那家公司的原因之一,但此时我却已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于是告别家人,把家事的烦恼留给妻子,上了开往纽约的大巴。

纽约的工作是纯粹临时性的。一开始是说只干三个月,以后每一两个月合同续签一次。续来续去,等到我最后辞职时,居然已干了八个月。由于在纽约、波士顿间来来回回,这八个月里,装随身用品的手提箱有一大半时间是放在办公桌下面。当朋友问我晚上睡哪儿时,我开玩笑说:“中央公园的长椅上!”中央公园是句玩笑,但确实有好多次是在长途车上过的夜,到了纽约已是凌晨,地铁上过夜的流浪汉们还正在酣睡。车上的乘客形形色色,华人、白人、黑人、犹太人、印度人,各色齐全;有游客、学生,有餐馆的打工仔、小老板,还有前去应聘的程序员。一天,在等大巴的队伍里居然碰上了前同事。原来他在随后一波的裁员中失业了,和我一样加入到去纽约打工的队伍。

长途车上的五六个小时是乏味枯燥的。除了蠕动的无际车流外,高速公路上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不过,与晚上的一人独处一样,这却是读书的好时间。

那段日子,读经又翻到了《摩西五经》,尤其以色列人在西奈旷野的漂流经历。作为耶和华神的选民,以色列人在摩西的带领下,出埃及、过红海,“流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就在眼前,却转回身,在旷野中又整整漂流了四十年,直到老一辈人几近全部消去,才得以进入迦南地。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最表面的原因是以色列人初对迦南强悍的原住民时害怕、气馁,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要求不该求的、当做的却不做,同时也还没有做好承受地土的心理准备。记述这段故事的《民数记》希伯来文原名是《在旷野》,因为行文起始是“在旷野... ...”。这旷野是以色列民反省、思过之处,也是他们清点军力、预备领受祝福的地方。相对于水草丰美的埃及歌珊城,西奈旷野是干旱、贫瘠的,人烟稀少,生活条件是严酷的。但是对于浩浩荡荡的以色列之众,因为有天降的吗那、岩石里流出的泉水,基本的食物、饮水并不缺乏。这四十年的漂泊,没有使他们精疲力尽或是衣不遮体。相反的,倒是磨去了在埃及四百年里养成的奴性,练就了人人的钢筋铁骨,在迦南列国面前不再发抖。

“旷野”是旧约、新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人们进入旷野,有的是主动的,有的则是被逼迫。以利亚前去躲藏的是具体的的旷野,巴比伦之囚则是抽象意义上的旷野。但无论何种情况,这旷野都是那永远的奔走之路上重要的中继站。在旷野中,是反思、选择和准备。旷野不是乐园,其中的寻找、等待是痛苦的,但是在旷野的尽头就是希望。当我把要去纽约的消息告诉老同学时,他送来一句话是:“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纽约是繁华、喧闹的,办公室干所在的SoHo,据说是波希米亚式生活的中心,再往前走则是美食林立的唐人街。工作之余,还可以跑到林肯中心,买张站票看演出。但是,对于一个迫于生计而离家到此的人来说,这大都市与旷野并无太大区别。没有时间顾家、没有办法接送孩子参加课外活动自不必说,随着天气一天天变冷,我更担心暴风雪可能给家人带来的不便。幸运的是,那个冬天雪出奇的少,路上的辛苦也远少于预期。渐渐地,我习惯了每周来回的奔波,以及那随身拖来拖去的小旅行箱。走在熙熙攘攘的上班族中,似乎自己也快成了纽约的一部分。早春时节,纽约城里有一个申请了很久的正式职位向我招手,工作也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面谈之后,我意识到我面临着一个选择:真打算长久留在纽约吗?没有太多考虑,我决定放弃这个机会。

终于,当盛夏即将结束时,我告别纽约、回到了波士顿,开始了我另一段在路上的经历。公司在西郊,离家六十英里,通勤路线贯穿整个都市区。路上的时间是漫长、无聊的。方向盘后,不能读,也不能写,只有听和想。NPR的早间新闻节目本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当每天早上要重复听三次,再好的节目也要觉得无法忍受。于是听书成了一个不错的替代。当入冬第一场雪飘落时,我开始听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尽管名为“垮掉的一代”,萨尔和迪恩的身上似乎并无多少“垮掉”(beaten)的痕迹。相反,字里行间传达出的倒是勃勃的心跳(heart beat)。他们拒绝传统道德的约束,拒绝责任,追寻的是“在路上”的那种感觉,一个没有终点的归宿。与同样在西行路上的Okie们不同,他们的漂泊并非为生计或环境所迫,而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当然,纽约、波士顿的流浪汉那些以地铁、涵洞为家,有很多也是出于自己对生活方式的选择,不过却不会有这等风雅。在农场的帐篷中,萨尔心中曾涌出一种崇高的使命感,要为苔瑞和其他的“小人物”们做点什么。但他到底还是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哪里是自己的归属,最终独自踏上了东归之路。但迪恩呢?这萨尔眼中曾经的“圣人”,似乎最终却是要告别那充满心跳的漂泊之路,寻一个宁静的港湾,归入前者眼中乏味的芸芸众生。

这让我想起了同样行在路上的另一类客旅。《希伯来书》是这样描述的:他们离开自己的本乡本土,长途跋涉、辗转漂泊,寻找一个更美的、天上的家园,而认为自己在世上不过是寄居者,是天路客(Pilgrims)。亚伯拉罕、摩西追求的是这样的家园。四百年前,五月花号上的乘客,从英国到荷兰、再到新大陆,面对寒冬、饥饿、死亡,始终所持的也是这样一个信念,相信一个应许。

从公司到家门口,基本就是听完一张光盘的时间。日复一日,行驶在滚滚的车流中,望着周围白色的群山、森林,听着萨尔兴奋地叙述着他的历险,想象着中西部原野公路上癫狂的一群,虽然身上疲乏,自己倒也不觉得。当没有暴风雪时,这每天路上的近三个小时,也是我的思想云游四方的时候。唯一遗憾的是没法用笔将不时冒出来的各种念头记录下来。终于,萨尔的故事要结束了,暴风雪也愈加频繁了,几乎一周两三次,同时我的老本田也开始不断地出问题。路上的近三个小时逐渐变为四个小时,这通勤之路变得越发艰辛。

农历新年的头一天,天上飘着小雪。天不亮我就开着租来的车去上班。在路上,我出来清理雨刷上的冰,却被自动锁在了车外的雪地里。当我把问题解决、赶到办公室时,五个小时已经过去了。那天下午,当我恢复了气力,坐在桌前准备开始工作时,手机响了。这是新年的一个惊喜,精疲力竭后的惊喜。于是,我告别了西郊,到了现在这个工作。

历时近一年多的长途通勤终于结束了,我又坐在了这轮渡的上面,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走进新的办公室,我注意到超过三分之一的工作台依然空着。这是否会是一个真正长久的工作?我无法预测,也无必要多想。无论如何,我都依然是在路上。

Tuesday, October 27, 2009

回家(旧文重贴)

回家

那天傍晚,在办公室里和大家一一道别后,便急急地汇入东去的车流。到了休息区,我忽然意识到:刚才过于兴奋,过桥时竟然没有回一下头,再望一眼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和那亭亭玉立的城标。兴奋是必然的,因为要回家了。

小时候,一年到头总是四处游荡,首都、县城、渔村、山乡,去过不少地方,但在哪儿都呆不长。诸处之中,印象最深的自然还是小镇上那个被称为家的小屋和屋门口的那条石板路。夏日的黄昏,在河边的大堤上、芦苇荡里玩耍了一天后,小伙伴们早已散去。我望着街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估计母亲已下班了,也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蹭去。夕照下,原本静寂的小街又充满了生机。家家灶间的门都是敞开的。望进去,炉火随着风匣跳跃,照着汉子满是汗渍的脸膛;大锅里冒出缕缕蒸汽,笼着女人炉台间忙碌的背影。空气里没有煎炒的油烟,而是弥漫着烧劈柴、玉米秸的气息和饭香。小街上有时会走来担水的姑娘,锌皮水桶在扁担尖一颤一颤的,身后的石板路上留下两条长长的湿迹。许多人家把炕桌摆在门前,二丫、铁蛋们都已团团坐定,两眼直勾勾地等着端上来的海碗,幻想着美味的出现。但一日三餐不变的玉米粥、饼子加上大葱、咸菜、大酱,一样能犒劳众人的碌碌饥肠。

虽然也是一样的饥饿,我的脚步却并不匆忙。天暖和时,家里那口大锅一周生不了两次火,幽暗的屋子里只有煤油炉那蓝蓝的火苗伴着母亲和妹妹,等我回家。屋子很小,一盘小炕几乎就是全部。穿呢子大衣的伟大领袖在糊墙纸上接见年轻的水兵,也日日看着饭桌上、被窝里的我。家里总是静悄悄的,没有收音机,更不用说电视了。唯一能给家里带来生气的,就每年大年三十下午父亲风尘仆仆的归来脚步。夏日里每日吃完晚饭,便是陪母亲到门口乘凉,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下,听隔壁大娘、大大谈狐说鬼;冬夜里,妈妈则会在炕头上搂着妹妹,给我们讲一些穿了革命外衣的封资修老故事。生活是清苦的,但不是物质上的。我家里还有父亲扛回来的板油及饼干、糖果。邻居家里人口多的,有时却连大葱、大酱也不能保证。邻居大大家的饼子常常就来自于我家多余的口粮。那时的我,一方面羡慕邻家的热闹,另一方面却为父亲在那个人人向往的大都市里工作在人前骄傲。渐渐长大后,才明白母亲多年一人独力拉扯两个孩子的苦楚,和漫漫长夜里的无奈;才知道父亲是宁可放弃远方的工作调回小镇的。当时周氏的路线是,党叫干啥就干啥,天伦之乐莫论。农民想进城不易,老九想返乡也不易,除非犯点政治错误。

那时阶级斗争是要天天讲的。只要钱广们一天不放弃复辟阴谋,无产阶级就一天也不可放松警惕。母亲常常在厂里开会、学习到深夜,于是我便名正言顺地混到隔壁的大大家,享受新出锅的饼子,尝尝他家二哥偶尔从海边猎回的野味,在舒畅的热炕上和姐姐们一起打滚,享受一下邻家八口之家的天伦之乐。在母亲实在太忙时,也会被送去千里外,挤一两个月爸爸的集体宿舍,或者去亲戚家放几天羊、喂两天猪。小小的年纪,从海轮、火车,到马车、驴车,几乎样样乘了个遍,顺便也尝一下陈三两的厉害和满身虱子的滋味。

既然没人管,我就昏天黑地地玩着,上山、下海、钻苇荡、爬厂房天窗,以至为了看电影而逃学。直到有一天,父亲在并非过年的日子回来了,说:“爸爸不回去了,咱们要搬家。”搬家,还是去大城市,对于我是个值得兴奋的新鲜事。只是要和喜欢打屁股的爸爸总住一起似乎不太舒服。但是,妈妈既然那么高兴,我也就将就了。于是单位里的一辆大解放载着全部家当(三口柜子,一捆桦木和两个铺盖卷儿)颠簸一天,我们的家就升级了。

升级了,才发现同学们几乎都有类似经历。回城的、对调的,四五口之家挤满了那苏式的集体宿舍,也挤满了临近的日式小楼和中式平房。每到傍晚,楼道里就回荡着锅碗瓢盆交响曲和刘兰芳那底气十足的大嗓门。煤油炉、蜂窝煤、液化气,各显神通;沪、鲁、川,油烟代替了炊烟;吴侬软语,大碴子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远远盖过了海蛎子腔。虽然在两口子间、父子间、邻里间,不时会传来些不协调的变奏,但欢乐始终是楼道里的主旋律。最欢乐的自然是晚上七点钟。宿舍的阳台上摆满了小板凳,几十人一同看小方盒子的新闻、故事片。大人们摇着蒲扇,小孩子则在背后的水塔架子窜上窜下。电视里的电影就像戏院里的京戏,大家都已熟悉得可以背出台词了,但依然乐此不疲。牛郎织女多年的糟糠夫妻,终于耳鬓厮守,意气融融。当然,也有比较固执的上海人,为了家人宝贵的户口,宁可学苏武寄书鸿雁,北国独守空房。但那毕竟是少数,随着他们的最终离去,随着新住宅楼的不断拔地而起,欢乐的集体宿舍完成了其历史使命,“两地分居”这个词也从家常词汇中逐渐淡出。

时光荏苒,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文革中爬树上房、调皮捣蛋的一代也都成家立业了。甚者如我辈,干脆飘洋过海,扎根异国他乡。与父辈类似,我们也常常面临两地分居的选择;与父辈不同的是,这一选择基本不是因为制度原因,而更多是基于经济上、事业上的考虑。好在时代变了,分离不再以年计算。

求学、生子、购房,我们在中部小城里安下了家。每个周末,将小院修整一遍之后,坐在明亮的餐厅里,傍着夕阳,品一口啤酒,尝口太太的手艺,看着孩子们嬉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满足。人都是有所追求的,事业、金钱、名誉,感官刺激、名山大川。这当中,有的是可求亦可及的,有的是可求却不可及的;有的是生活的必需,有的只是对奢华的贪求。一场音乐会听下来,我会兴奋一两个小时;出外度假归来,在同事面前话匣子会大开一两天;买辆新车,更会有一两个月的新鲜。相形之下,一个温馨的家则给人以持久的成就感。当看到儿女那健壮的身影,灿烂、明媚的眼神,那种满足与陶醉却是没有任何他事可以替代、想比的。早上分别时,神气十足:"See you later, alligator." 下午见面时,张开小手,"Hi, Daddy." 到了晚上,"Sweet Dream." 每天的模式是相同的,但每次的感觉都是清新、甜蜜的。

中部的生活压力较小,民风醇厚。同事、邻居中有孩子的,往往是两三个以上,甚者有六七个。于是我们也打起生老三的念头。可生活就像一条河,层流少,紊流多,一个小小的浪花就把我们的小家轻轻抛起,甩离了中部,家庭球队的长远计划也泡了汤。由于工作的缘故,家人先行,我断后,开始了并不长的两地分居。与十年前的两地分居不同,那时的牵挂是一份,如今却是三份,并且每一份都厚重于当初的那一份。每次“回”家或是通电话,那稚嫩的声音总会问:“爸爸什么时候才会和我们在一起不走呢?”我的回答总是:“快了,快了。”

时近深夜,下了大路,转过一个个山弯,家近了。在一片幽黑的林地边,有一栋房屋灯火通明,那是家人在等着我。

2007.4 发表于CND

海上札记(旧文重贴)

海上札记

轻轻的匡当一声,船离了码头。从圆圆的舷窗望出去,高高的龙门吊在一步步后退。码头上没有送行的人群,只有三三两两的工人在忙碌著。防波堤内灰绿的海水漾着微波,海鸥在自由地翱翔。在一个小时之内,青翠的群山将消失在天边,视野里只留下泛着波纹的无尽碧水和随船寻食嬉戏的海鸟。又要回学校了!就像放假返乡时一样,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与躁动。每次的返校之旅都是这样开始的。

一个人旅行是乏味的,即使是海上也是这样。不幸的是我似乎总是孤身一人。

将目光收回舱室,打量一下同室的旅客,乏味的两天就此开始。同舱的有出差的、旅游的、跑小买卖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但是大家的脸上却是清一色的没有表情,似乎国人天生缺少幽默、友善的基因。通常在启航后的半天里,大家都处于桔色警戒的阶段。只有在采购员先生摆上酒盅、熟肉,并灌下两盅之后,舱里的气氛才会略微活络起来。而那要等他饿了才行。

幸运的是我还有读不完的书和看不尽海上的风景。两天下来可以看完半本英文小说。最无聊的一次是背了半本俞敏宏的GRE单词。但记忆最深的却是“上帝掷骰子吗?”。舱里的灯光昏暗,于是只有到明亮的大厅里或是甲板上。偶尔抬头,发觉只有自己在读书,颇有异类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不正是自己所喜欢的嘛?

看累了,就会把目光移向海上。启航时站在船首是颇威风的,但旅途中后甲板的风景却是最美的。这里的航风较柔,即使是冬天也不会像侧舷那样寒风刺骨,陆上的大衣就足够了。初秋的海上是心旷神怡的。在蔚蓝的天空下,一条宽宽的白色航迹泼泼洒洒地伸向天边,随行的海鸟在船尾的浪花里欢快地跳跃,两边那碧绿得诱人的海水在和风中泛着粼光。周围的一切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船就是世界的中心。实际上,对于肉眼,这何尝不是呢。我常常坐在甲板上长久地遐想。幻想那海边悬崖上法国中尉的女人,幻想鲍小姐或是苏小姐款款走来。但现实可没有如此浪漫,船上有美女出现的概率一般比船边出现鲨鱼的概率还小。偶尔出现一位年轻女郎,往往就像在粮店里刚洗过脸,粉粉白白,煞是有趣。我始终不明白:始、终两地均是美女如云,为何在这一线之上却是如此稀罕。

白天看完了浪花,黄昏再赏落日。赏完了落日,晚上再接着数星星、看月亮。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孤家寡人,却还是依然痴痴地拿着望远镜向天上望。在无月的夜晚,密密的繁星是诱人的。但更美的则是皎洁月色下的大海。水中那摇曳的月光,伴着哗哗的海浪声,圣洁、静谧,诱人神往。更可贵的是,整个甲板上多数时间只有我一人在欣赏这无边的月光。

舷外的风景只限于旅程的头一半。在山东半岛以北,幽蓝的海水如故乡少女的明眸。碧海、蓝天,再点缀着白云、海鸥,让人心胸开朗。随着行程渐南,进入吕四洋,醉人的清澈已变成京城少妇饱经世事般的混浊。逼人的雾气和窒闷的阴云将我那想象的翅膀一点点推回舷内。与舷外的世界相比,舷内的世界更代表着物质与存在。船上依例前有图书室,后有餐厅。但那图书室在我识字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书了,早已变成加铺的地方。而餐厅却名归实至,白天录像、晚上舞厅,连轴提供着精神食粮,间或再照顾一下胃肠的生理需要。门口小黑板上令人心跳的片名、小卖部窗口的法制文学封面在加上旁边的乘警办公室及墙上的治安流动红旗,似乎构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一艘船是一个典型的等级世界,而我则有幸在每个等级都混过。二等舱是船上的贵族,高高居于上层甲板上,紧靠贵宾室和船长室,视野宽敞,空气清新,卫生设施良好。但代价是高处的颠簸和冬日里刺骨的寒风。一觉醒来,似乎茶杯里的水都结了层薄冰。五等舱是平民百姓的大杂院,位于底层甲板,冬夏常春。每个大舱里上百口人,有如车马大店,熙熙攘攘,人们的脸上笑意也与温度成正比,让我想起了庄公的一句话:“大隧之下,其乐也融融。”

每当旅程将近结束,人们的脸上也多了些笑容,话语里少了些提防。于是大家变得无话不谈,唯一的禁忌是谈论海难。据说海船是各种交通工具里最安全的,上海、大连的轮船公司都曾三十多年无大小事故。五千吨的大船即使是七级风浪也没有危险。但我的心却是渴望惊险。在别人晕头转向之时,我却学着朱赫来的熊步,前后甲板到处乱窜。终于有一次遇上小小的惊险。那是在黄岛海面,另一艘同线的客轮主机失灵,泊于海上,我轮奉命救援。由于对方失去动力,海上靠帮极其危险,四五百米的距离居然小心翼翼地挪了四个小时,结果当然是有惊无险。但多年后看“泰坦尼克”时却惊异地发现,泰坦尼克沉没前的灯火通明与那晚对面的景象是何其相像。

似乎从那时其海难就开始进入我的记忆,因为半年后刚上船就听说另一艘长字号客轮刚沉于黄浦江。当我们驶进灯火通明的黄浦江,水手指着江水里一根黑乎乎东西说,那就是她的桅杆。众人立即鸦雀无声。

如今已离开大海多年。几年前听到“大舜号”的悲剧,与妻皆神黯然。“如果不是出国了,你我说不定也会在那条船上。”转念又一想,“我们还未曾同船过呢。”是啊,什么时候我们能一起共享海上的那皎洁的月光?

2004.3 发表于CND

Monday, October 19, 2009

在秋日的阳光下

在秋日的阳光下

正午的阳光是和暖的。蓝天白云下,广袤的水草地平展展地向天边蔓延过去,平静纤细的北河从远山婉转而来,再与南河一起汇入大洋。再过几个小时,当潮水涨起,这里将变成烟波一片,只有那一串锚泊的游艇标识着河道的走向。北河两岸处处静谧秀丽,但此桥处左接开阔的河口三角洲,右依起伏的山林,又有与他处不同的韵味。几年来常常驱车从桥上驶过,偶尔也会停车在桥头徜徉片刻。但在天高云淡的秋日里,悠闲地骑车到此,今天却是第一次。

时光在每日的忙忙碌碌中悄然而逝。不经意的,已到了不惑之年,失业也已有三个多月了。记得看过一部电影《沙滩上 》(On the Beach),讲述的是核战争幸存者的故事。在电影中,核大战留下的核烟雾已经吞噬了整个北半球,并在一步步向南半球逼近。无助的人群为了躲避那致命的核辐射,纷纷逃向澳大利亚的最南端。在影片的结尾,主人公坐在海边悬崖上,望着天边火红的晚霞,平静而又无奈地等待着最后日子的到来。在公司的最后几个月里,面对一轮又一轮的裁员、减薪,绝望地等待市场复苏的奇迹,那心情正如这主人公一样。待至公司总务主任那温柔的声音在电话里终于响起,心里却有了悬石落地般的平安。

当真正忙碌时,是无暇去多愁善感的。在这三个多月里,除了回国探亲和投递简历外,大部分的时间都化在了积欠已久的室内外维护、装修上。当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汗流满面地舞动凿锯清理陈年朽木时,那些发出去后石沉大海的简历就暂时被置于脑后了。当看着修缮一新的窗户、浴室,闻着车道上散发出的新铺沥青的气味,心里则有种成就感油然而生。待至尘埃落定,时光早已跨越了赤日炎炎的盛夏,进入了萧瑟的秋日。

北河的潮水涨落有定时,人生、事业的起伏却远难预测。人总是希望、甚至相信,可以为自己建造一个能够抗拒任何冲击的安全堡垒。可是,在自然及社会的潮起潮落面前,个人实在是微不足道了。两年前我已预感到本行业的市场将面临一段严重的危机时期,于是使尽全身解数以求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风港。但是这次危机的深重程度却是我以及大多数人所始料未及的。一年多忙碌下来,依然未逃脱失业的命运。

潮起潮落,沧海桑田。面前平静蜿蜒的北河似乎就是一个隐喻。几百年前,这里本是原木参天、水草丰盛的印第安人渔猎之地。欧洲移民来到之后,那似乎采之不尽的参天古木支撑起两岸大大小小的造船场,森林在采伐一净之后成为开阔的牧场、农田。丰美的盐水草则被收获,装上平地船运至四方,作为牛羊的饲料。这样田园诗般的采伐、建造、收割持续了两百年。在内战前后,随着原木采尽、新型蒸汽船的兴起,此地造船业走向最终衰落。四十年后, 一场著名的波特兰风暴,在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同时,也将远处第三、四峭壁之间的海岸摧毁,北河、南河的入海口从第四峭壁以南改道至此。入海口的洞开,使三角洲地带河水含盐度骤然大幅度提升,盐水草的采集业也就此消亡。再过几十年,随着中西部大农、牧场的发展,两岸的农牧业近一步凋敝。在废弃的农田上,高大的松树、橡树渐渐长出,浓郁的森林再次覆盖了北河两岸。潮起潮落,水落石出,大自然完成了一个循环,螺旋般的循环。森林尽管浓郁,却早已不是当初的原始森林,居民也从当初的印第安人、清教徒为主,演化为今天的一位论派居少数、天主教徒居多。有破产、消亡,有兴起、迁入,河水依然重复着往复的潮汐。逝者如斯夫。

我是从来不信所谓正面思维之类的无稽之谈的,发生了的危机就是不折不扣的灾难。所谓机会,实际什么时候都有,一般并非灾难带来的,更没有人喜欢失业。但是在危机面前,别无他法,只有更积极地寻找新的出路,否则等待的就是消亡。潮潮起潮落,大自然为北河打开新的出口,也封上了旧的。 同样,人生的一扇门关掉了,也必有另一扇门打开。只是我们经常不知道这门是在哪里,更宽、还是更窄,以及在那门后是否是一番新天新地。在这些日子里,我一方面试着将搁置多年的研究工作拾起,一方面花更多的时间到所谓的副业、爱好上,同时试探各种新的方向。在这风暴中,我只能如圣经上所说的,刚强壮胆,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向着标杆直跑。也许将伤痕遍体,但风暴过后,天地将再次充满生机,就如这北河两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