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27, 2009

海上札记(旧文重贴)

海上札记

轻轻的匡当一声,船离了码头。从圆圆的舷窗望出去,高高的龙门吊在一步步后退。码头上没有送行的人群,只有三三两两的工人在忙碌著。防波堤内灰绿的海水漾着微波,海鸥在自由地翱翔。在一个小时之内,青翠的群山将消失在天边,视野里只留下泛着波纹的无尽碧水和随船寻食嬉戏的海鸟。又要回学校了!就像放假返乡时一样,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与躁动。每次的返校之旅都是这样开始的。

一个人旅行是乏味的,即使是海上也是这样。不幸的是我似乎总是孤身一人。

将目光收回舱室,打量一下同室的旅客,乏味的两天就此开始。同舱的有出差的、旅游的、跑小买卖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但是大家的脸上却是清一色的没有表情,似乎国人天生缺少幽默、友善的基因。通常在启航后的半天里,大家都处于桔色警戒的阶段。只有在采购员先生摆上酒盅、熟肉,并灌下两盅之后,舱里的气氛才会略微活络起来。而那要等他饿了才行。

幸运的是我还有读不完的书和看不尽海上的风景。两天下来可以看完半本英文小说。最无聊的一次是背了半本俞敏宏的GRE单词。但记忆最深的却是“上帝掷骰子吗?”。舱里的灯光昏暗,于是只有到明亮的大厅里或是甲板上。偶尔抬头,发觉只有自己在读书,颇有异类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不正是自己所喜欢的嘛?

看累了,就会把目光移向海上。启航时站在船首是颇威风的,但旅途中后甲板的风景却是最美的。这里的航风较柔,即使是冬天也不会像侧舷那样寒风刺骨,陆上的大衣就足够了。初秋的海上是心旷神怡的。在蔚蓝的天空下,一条宽宽的白色航迹泼泼洒洒地伸向天边,随行的海鸟在船尾的浪花里欢快地跳跃,两边那碧绿得诱人的海水在和风中泛着粼光。周围的一切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船就是世界的中心。实际上,对于肉眼,这何尝不是呢。我常常坐在甲板上长久地遐想。幻想那海边悬崖上法国中尉的女人,幻想鲍小姐或是苏小姐款款走来。但现实可没有如此浪漫,船上有美女出现的概率一般比船边出现鲨鱼的概率还小。偶尔出现一位年轻女郎,往往就像在粮店里刚洗过脸,粉粉白白,煞是有趣。我始终不明白:始、终两地均是美女如云,为何在这一线之上却是如此稀罕。

白天看完了浪花,黄昏再赏落日。赏完了落日,晚上再接着数星星、看月亮。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孤家寡人,却还是依然痴痴地拿着望远镜向天上望。在无月的夜晚,密密的繁星是诱人的。但更美的则是皎洁月色下的大海。水中那摇曳的月光,伴着哗哗的海浪声,圣洁、静谧,诱人神往。更可贵的是,整个甲板上多数时间只有我一人在欣赏这无边的月光。

舷外的风景只限于旅程的头一半。在山东半岛以北,幽蓝的海水如故乡少女的明眸。碧海、蓝天,再点缀着白云、海鸥,让人心胸开朗。随着行程渐南,进入吕四洋,醉人的清澈已变成京城少妇饱经世事般的混浊。逼人的雾气和窒闷的阴云将我那想象的翅膀一点点推回舷内。与舷外的世界相比,舷内的世界更代表着物质与存在。船上依例前有图书室,后有餐厅。但那图书室在我识字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书了,早已变成加铺的地方。而餐厅却名归实至,白天录像、晚上舞厅,连轴提供着精神食粮,间或再照顾一下胃肠的生理需要。门口小黑板上令人心跳的片名、小卖部窗口的法制文学封面在加上旁边的乘警办公室及墙上的治安流动红旗,似乎构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一艘船是一个典型的等级世界,而我则有幸在每个等级都混过。二等舱是船上的贵族,高高居于上层甲板上,紧靠贵宾室和船长室,视野宽敞,空气清新,卫生设施良好。但代价是高处的颠簸和冬日里刺骨的寒风。一觉醒来,似乎茶杯里的水都结了层薄冰。五等舱是平民百姓的大杂院,位于底层甲板,冬夏常春。每个大舱里上百口人,有如车马大店,熙熙攘攘,人们的脸上笑意也与温度成正比,让我想起了庄公的一句话:“大隧之下,其乐也融融。”

每当旅程将近结束,人们的脸上也多了些笑容,话语里少了些提防。于是大家变得无话不谈,唯一的禁忌是谈论海难。据说海船是各种交通工具里最安全的,上海、大连的轮船公司都曾三十多年无大小事故。五千吨的大船即使是七级风浪也没有危险。但我的心却是渴望惊险。在别人晕头转向之时,我却学着朱赫来的熊步,前后甲板到处乱窜。终于有一次遇上小小的惊险。那是在黄岛海面,另一艘同线的客轮主机失灵,泊于海上,我轮奉命救援。由于对方失去动力,海上靠帮极其危险,四五百米的距离居然小心翼翼地挪了四个小时,结果当然是有惊无险。但多年后看“泰坦尼克”时却惊异地发现,泰坦尼克沉没前的灯火通明与那晚对面的景象是何其相像。

似乎从那时其海难就开始进入我的记忆,因为半年后刚上船就听说另一艘长字号客轮刚沉于黄浦江。当我们驶进灯火通明的黄浦江,水手指着江水里一根黑乎乎东西说,那就是她的桅杆。众人立即鸦雀无声。

如今已离开大海多年。几年前听到“大舜号”的悲剧,与妻皆神黯然。“如果不是出国了,你我说不定也会在那条船上。”转念又一想,“我们还未曾同船过呢。”是啊,什么时候我们能一起共享海上的那皎洁的月光?

2004.3 发表于C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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