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上午,川普总统宣布,美国政府正式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的首都,并将美国大使馆从特拉维夫迁往耶城。此举一出,而国际上几乎是一面倒的反对之声,而在美国国内则是众说纷纭。他此举的动机和历史背景何在,又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呢?
川普此举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首先,他个性喜欢冲突,但是并没有严格的是非标准。一切以赢为准,哪面更可能获胜,就站在哪一边,选择支持强势的以色列是理所当然的。更最重要的,这是兑现竞选时对其核心支持者的承诺。川普的支持者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大拼盘,其中两股在政治光谱上相距甚远的核心势力是他此举所要讨好的:福音派基督徒 (Evangelical Christians)和极端的亲以色列势力,后者也可以成为右翼犹太复国主义者(Zionists)。无条件支持以色列的一切要求、行动,几乎是这两股势力的唯一交集。当然,川普的支持者也有不少极右的反犹分子,但是这些人对于阿拉伯人、穆斯林更不感冒。实际上,反犹主义(Anti-Semitism)一词的本意就是反对闪族(犹太人、阿拉伯人)。所以而反对此举的,基本都属于他的反方阵营。因此,按照他的政治算盘,这一举措所需耗费的个人政治资本无疑很小的。
右翼犹太复国主义者
对于以色列的支持是美国政坛、民间的共识,但是就像其他方面一样,即使这种支持也有左右之分,但与其他社会、经济问题上的左右划分并不一致。
川普家庭的信仰可谓五色斑斓:他本人出身于长老会家庭,现任太太梅兰妮娅是天主教徒,但他最心爱的女儿伊万卡却嫁给了一个现代正统犹太教徒——库什纳,并皈依了犹太教。在信仰上,正统犹太教徒对于守摩西律法,尤其是守安息日,是非常认真的,因此周六川老爹乱发推、惹是生非,女儿、女婿是不可能在身边及时制止的。正统犹太教徒是强烈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尽管驸马爷库什纳在以前一直是民主党,但却与以色列政坛的右翼人物相交甚厚。因此从家庭角度,他的决定顺理成章。
而川普背后的另一个右翼犹太复国主义者,则是另一个前民主党人,大富翁、共和党大金主阿道森(Sheldon Adelson)。对于多数华人,阿道森的名字似乎不是那么响亮。但是,如果说明他是拉斯维加斯、澳门的威尼斯人大赌场以及新加坡滨海湾金沙综合渡假村(Marina Bay Sands)的大老板,读者就不会觉得陌生了。在2016年的大选中,他盖过Koch兄弟和Mercer家族,成为共和党的最大政治金主,既是川普的最早支持者之一,也是川普就职庆典的最大捐助者。与川普的富二代背景、靠真人秀发财的套路不同,他出身于波士顿一个贫穷的东欧犹太移民家庭,白手起家,成为亿万富豪,在商场上、慈善捐赠等方面都远比川普名声好得多。他在美国国内政治中基本属于共和党中的温和派、建制派,在涉及以色列时,则总是站在以政坛右翼一方。他在金钱上的支持,对于川普最后的获胜是不可或缺,而川的投桃报李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福音派基督徒
川普赢得2016总统大选,除锈带摇摆州倒戈的产业工人立下的汗马功劳外,南方白人福音派基督徒替他稳住了右翼的基本盘,也是功不可没的。在川普与福音派之间牵针引线的,就是现任副总统彭斯。
所谓福音派,从字面上讲,就是对传福音有热情、有负担的基督徒,是对于部分新教基督徒的一个没有严格定义的统称,一般是用来与传统的主线派(Mainline)基督徒相区别。在历史上,主线派各宗派是美国新教徒的主流,但最近几十年在神学上趋向自由主义,成员严重流失,实际上成为少数。与此相应的,是当代福音派的兴起,并取而代之成为主流。当代福音派跨越多个宗派,其中较大的宗派有美南浸信会、神召会等。此外,传统主线宗派(如长老会、循道宗、圣公会等)的部分会众、大量的独立教会以及多数华的人教会,也都可以划入福音派的范畴。福音派的特点包括:宣教、传福音的热情高,强调按字面意思解释圣经,在社会价值上保守,在政治上右倾。由于派系混杂,尽管总体上神学观点相对保守,但某些宗派、教会的神学观点却可能又非常自由(如对成功神学的推崇)。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对进化论、科学主义、理性至上的反对,福音派普通会众中存在强烈的反智主义、反理性情绪,尽管其知识层并不是这样。另外,大多数福音派教会互不相属,没有上一级的权威机构,会众中有强烈的民粹主义倾向,即使对于同属福音派的严肃的知识分子、神学家的意见一样罔顾。
在2016的大选中,白人福音派基督徒对川普的支持率高达80%,远高于其他任何人群。即使在一年后,在其他人群对于川普支持率大幅下滑的情况下,他们的支持率依然保持在60%以上。公平地说,多数白人福音派并不认为川是个严肃、虔诚的基督徒,福音派的旗舰刊物《今日基督教》更常有文章痛批川普,甚至直呼其为“异教徒”[1],但是普通福音派信徒对他的热爱、崇拜,却远超过对于以往任何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总统、候选人。这背后的政治、社会原因已有大量的英文、中文分析文章,恕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
流行于福音派各宗派间的一个神学观点,是所谓“前千禧年主义”( Premillennialism)、“时代论”(Dispensationalism)。时代论者相信,耶稣基督将亲自降临、统治世界一千年,在末世时将发生大灾变(Tribulation)、哈米吉多顿大战(Armageddon)、教会和信徒被提升。以色列复国和犹太人回归应许之地,就是诸多末世事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值得一提的是,在伊斯兰教义中,同样也有对哈米吉多顿大战的预言。前些时间,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北部建国,即为此战做准备。
“时代论”的观点,导致了在美国福音派中基督教锡安主义(Christian Zionism)的流行,其政治诉求则表现为对现代以色列国家的全力支持。他们根据《历代志下》中所罗门转述上帝的命令,“选择耶路撒冷为我名的居所”,认为耶路撒冷应该是现代以色列的首都。关于基督教锡安主义的历史与现状,读者可参见临风的文章[2]。
由于福音派会众中普遍的反智倾向,他们对于圣地历史、现状的了解往往很偏狭,很多人简单地将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与穆斯林等同,既不知道当地阿拉伯基督徒的悠久历史,更不关心他们在阿以冲突中的困难处境。有一件事很能说明这种情况:当美国人发现耶路撒冷圣公会主教 Riah Abu El-Assal的巴勒斯坦基督徒身份时,他们好奇的是他是怎样“皈依”基督教的![3] 这些人最关心的,是怎样“促成”耶稣的早日再来,川的政令迎合正是这一诉求。
需要指出的是,在整个基督教世界,不论是罗马天主教、东正教、科普特教会,还是其他新教教派,压倒多数的观点是反对川普的这一政令的。可以说,美国福音派对此事的疯狂是基督教世界的一朵奇葩。
耶路撒冷的历史
耶路撒冷作为三大亚伯拉罕宗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共同圣地,有着漫长而复杂的历史。公元70年,在第一次犹太战争中,第二圣殿被毁,耶路撒冷城也被罗马将军提多夷为平地。后来,罗马人在原地重建起希腊-罗马式的新城,而犹太人则在五百多年内被禁止进入耶城,唯一的例外是每年的禁食节(Tesha B’Av)那天。在公元四世纪罗马帝国基督教化后,耶城和巴勒斯坦的居民以基督徒为主,而犹太人口逐渐向世界各地流失。
在公元七世纪初的拜占庭-波斯的拉锯战中,巴勒斯坦的犹太人一度协助波斯人围困、攻陷耶城。但是,只有到了公元638年,等到阿拉伯穆斯林从拜占庭手中夺取了耶路撒冷,犹太人才得以再次进入耶城。从此,耶城就有了一个阿拉伯名字--阿尔库德(Al-Quds),即“圣城”之意。在整个中世纪,耶城多次在阿拉伯人、突厥人、十字军、鞑靼人之间易手,直到最后为奥斯曼帝国统治(1517)。多数时间里,城中的穆斯林、基督徒、犹太人之间和平共处,几大宗教的信徒都能够自由前去朝圣,耶城统治者也借朝圣客旅获利。但是,由于外来势力对控制权的反复争夺,它的居民经过多次洗牌,其中最大的几次发生在十字军东征前后。
1099年,刚从塞尔柱突厥人手中夺回耶城的法蒂玛哈里发,将城中的土生基督徒全部赶出。不久,十字军攻下耶城,屠杀了城里几乎全部的穆斯林和犹太人,然后从欧洲、非洲、西亚各地输入大量各宗派基督徒,并将这里作为新建立的耶路撒冷王国的首都。1187年,萨拉丁从十字军手里将它夺回后,穆斯林和犹太人才被允许再次返回耶城。城中的东方基督徒被允许留下,西欧来的基督徒则被驱逐。1244年,同为穆斯林的鞑靼人攻入,城中基督徒被灭绝,犹太人被逐出。在1247年鞑靼人被萨拉丁的后人赶走之后,基督徒和犹太人才慢慢返回。
从1492年犹太人被从西班牙逐出后,欧洲的犹太人开始小批地迁往巴勒斯坦定居。但直到十九世纪前期,耶城的居民仍以阿拉伯穆斯林和基督徒为主。犹太人的大量迁入耶路撒冷,开始于十九世纪埃及阿里王朝对于耶城的十年(1831-1840),成规模于1880年代。先是北非的犹太人,后来欧洲(尤其东欧)和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接踵而至,开始在老城以外开发新区,犹太人逐渐耶城当地人口的多数。新迁入的犹太人与当地的阿拉伯人(穆斯林和基督徒)的矛盾开始加剧。
1917年是耶城现代史上关键的一年:英军从奥斯曼帝国手中夺取了耶路撒冷和巴勒斯坦,英国政府发表了支持建立犹太人之家的《贝尔福宣言》。此后,耶城人口、面积急剧膨胀,犹太人加速迁入巴勒斯坦,当地的种族冲突也随之加剧,发生了1920和1929年两次阿拉伯人的暴动。
1948年,在以色列建国后爆发的第一次阿以战争中,以色列控制了西耶路撒冷,约旦则控制了包括老城在内的东耶路撒冷,双方分别赶走自己控制区内的阿拉伯人、犹太人居民。以色列宣布耶路撒冷为其首都,约旦则兼并东耶路撒冷,并宣布为第二首都。在1967年的六日战争中,以色列从约旦手中夺取东耶城,对东、西耶路撒冷统一管辖,后来(1980)正式兼并。但是,这一次以色列没有驱逐当地的阿拉伯人,而是给他们予永久居住权,并允许成为以色列公民,这种情况基本保持到今天。
在几十年的阿以冲突中,巴勒斯坦基督徒处于一种受到两面夹击的尴尬处境,占当地人口比例从1922年的9.5%降至如今的1%左右。基于民族认同,由于被以色列从家园赶走,很多基督徒战斗在巴勒斯坦人反抗以色列的第一线,如巴解组织的著名女发言人阿什拉维女士即是一例。但是那些留在以色列境内未被驱逐而成为其公民或永久居民的,却又享受到很好宗教和政治自由。
以色列的两难处境
一个国家选择哪个城市为首都,本来完全是内政问题,但是如果该城市的主权归属未定,这就是国际问题了。
1947年,英国结束对巴勒斯坦的托管,联合国通过巴勒斯坦分治方案,建议将巴勒斯坦一分为三:鉴于耶城特殊的宗教地位,在阿拉伯国、以色列国之外,特设耶路撒冷国际市,受国际监管。但是,随后的阿以战争使这一计划泡汤,耶路撒冷和原划为“阿拉伯国”领土的许多地区都为以色列占领。在1993年的《奥斯陆协议》鉴定后,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作为缩水版的“阿拉伯国”(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合法过渡政府的地位,得到以色列政府的承认,但是以色列依然在军事、经济上控制着巴勒斯坦自治区。因为双方在被占领土犹太人定居点、东耶路撒冷归属的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独立的巴勒斯坦国始终无法建立。
对于阿以冲突,因为利益、立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是会完全不同的。但是即使从偏向以色列的角度看,目前的冲突也没有简单的解决方案。
在被占的约旦河西岸,以色列多年建立了大量的犹太人定居点。聚居点间以公路连接,与巴勒斯坦人间以高墙分割。有人形容,被占的约旦河西岸就像一片瑞士奶酪 —— 犹太人定居点得到的是奶酪部分(土地、水源和古迹),被围在高墙内的巴勒斯坦人则只得到空洞。巴勒斯坦自治区无法在经济上自立,人们只能靠去以色列打工来维持生计,对以色列的不满、仇恨只能不断积蓄。对于一个民主国家,这种占领状态是违反其基本理念的,也无法赢得国际社会的认可。
那么,如果以色列将巴勒斯坦全境正式兼并呢?这片土地上的几百万巴勒斯坦人是不可能被驱赶到别的国家的,只能变成以色列的永久居民或公民,那么犹太人、阿拉伯人将各占以色列人口的一半。1967年时,东西耶路撒冷合并时,犹太人口比例为74%,而2010年则降为64%,背后的原因就是生育率的不同。这后面隐含的政治前景是以色列当局所不愿看到的。
以往的美国政府对于以色列的这种两难处境非常清楚,尽管在各方面支持以色列,但是还是认为让巴勒斯坦单独建国是各种选择里最佳的一种,而巴勒斯坦人所蒙昧以求的首都就是东耶路撒冷。
如今,川普政府放弃了中立的调解人的资格,完全站在了以色列一边。下一步会如何发展,没人能够预计。从时间、地理环境和人口来看,长远的优势还是在阿拉伯人一方。尽管由于多方面原因,阿拉伯国家的政府在短期内奈何不得美国和以色列,但是阿拉伯、伊斯兰世界民众对美国的敌对情绪只能不断增长,中东火药桶只会越做越大。阿以冲突将向何处去?让我们拭目以待。
2017.12.16 于“美国华人” http://bit.ly/2ABkIgN
- http://www.christianitytoday.com/ct/2017/november/trump-stephen-mansfield-why-so-many-conservative-christians.html
- http://blog.163.com/linfeng_28/blog/static/188018136201501351413381/
- http://www.middleeasteye.net/news/prophecies-and-politics-how-us-evangelical-christians-pushed-jerusalem-move-2029225819
- https://www.cbsnews.com/news/christians-of-the-holy-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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